2019年10月29日下午,排列三走势图第七期邀访学者内部报告会(第八次)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111会议室举行。排列三走势图邀访学者、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姜南作主题报告,题目为“佛经翻译与汉语演变——‘见’字新解、‘将无’重考”。第七期邀访学者波特伦•谢弗德(Bertram Schefold)、周绍明(Joseph McDermott)、李开元、景跃进、吴雅婷、黄盈盈、田雷、肖铁、彭春凌、叶晔、姚达兑、周月峰、路国权,排列三走势图常务副院长渠敬东、院长助理韩笑出席并参与讨论。
众所周知,佛教传入中国,开启了中印两大文明古国历时千年的文化交流,留下了卷帙浩繁的汉文大藏经,给汉语和汉文化带来深刻影响,由此构筑儒释道三位一体的华夏文明。汉译佛经作为汉语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可考查的汉外语言接触的产物,不仅是进行中古汉语研究的必用语料,更是研究古代中印语言接触及其对汉语发展产生影响的珍贵资料。然而,如此深远的影响不可能仅仅停留在语音和词汇层面,更应触及语言的深层组织原则,即语法结构的层面。姜南老师的研究重心就是致力于发掘佛经翻译对汉语演变特别是语法演变产生的影响。方法则是将汉译佛经同其梵文原典进行对勘比较,辨析厘清受到原典影响的演变内容,在此基础上讨论译经语法与汉语语法发展的可能关系。本次报告会,姜南老师分别从“是”(to be)和“不是”(not to be)两方面例说:
一、“见”字新解 ——从“见笑方家”到“慈父见背”、“人见断绝”
对于汉语史上先后产生又共现于中古的三个“见”字式:“见笑方家”、“慈父见背”和“人见断绝”,以往研究虽能说出它们的分别,却道不明它们的联系,结果难免造成对“见”字用法的误读和诸多解释困境。中古译经及其梵汉对勘则别开生面,有望厘清几个“见”字式间扑朔迷离的关系。它们相继出现,实与汉语受事主语句的发展合流,即由表被动的狭义受事主语句向表状态的广义受事主语句派生扩展的结果。前附于动词的“见”字,其意义虽渐趋虚泛,但作为语态标记的性质未变。这也符合跨语言的共性。
根据表层构造的不同,汉语史上先后出现过以下三种“见”字结构。
第一类:受事+见+及物动词+(于)施事。如:吾尝见笑于大方之家。(《庄子·秋水》)|曾子见疑而吟,伯奇被逐而歌。(《论衡·感虚》)|绍、简亦见重当世。(《世说新语·赏誉》)
第二类:施事+见+及物动词。如:生孩六月,慈父见背。(李密《陈情表》)|初除之日,士大夫皆见吊勉。(《后汉书·虞诩传》)|吾相遇甚厚,何以见负?(《晋书·罗企生传》)|若使君不见听许,登亦未敢听使君也。(《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第三类:话题主语+见+不及物动词/形容词。如:旋复在市中乞,衣不见污如故。(《搜神记》卷一)|向于夜半,人见断绝。(晋竺法护《生经》卷五)|病不见好 | 个头见长 |……
第一类“见”字式的特点是,主语位置只能出现动作的受事,而施事须位于动词之后,靠“于”引介,有时也可省略介词“于”。它是汉语最古老的被动句式,甲骨文里已有,其中“见”字用为被动标记。第二类“见”字式,由于施事非同寻常地出现在“见V”前的主语位置而引发热议,主流观点(杨树达1928;吕叔湘1943;何乐士1992等)认为这种“见”字式不表被动,“见”字为指代词“我”,代动词之后的受事宾语。但这种提法却遇到不可调和的矛盾和问题,如屡见不鲜的受事宾语浮现(《论语义疏·宪问》:“人不见知我,我不怨不尤者,唯天知之耳。”)、所谓的省略宾语不限于第一人称等。根本问题则是未能说清施事如何出现在动词前的主语位置,如“增删说”(吕叔湘1943)、“空位说”(王洪君1991)、“两源说”(魏培泉2004)、“动词说”(姚振武1990),等等。
汉译佛经作为中古汉语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望厘清几个“见”字式间扑朔迷离的关系,还原“见”字的真实本性。佛经翻译模仿原文被动句语序,使得汉译佛经出现大量“受事+施事+见V”变异,造成古汉语“见V”被动句语序的重新排列。如:
我闻授记音,心欢喜充满,如甘露见灌。(《妙法莲花经·受记品第九》)< śrutvā vyākaraṇaṃ idam amṛtena yathā siktāḥsukhitā sma
我等同入法性,云何如来以小乘法而见济度?(《妙法莲花经·譬喻品第三》)< tulye nāma dharma-dhātu-praveśe vayaṃ bhagavatā hīnena yānena niryātitāḥ
即白太子曰:大王先见勅,为子作良友。(《佛所行赞·离欲品第四》)< …ahaṃ nṛpatinā dattaḥ sakhā tubhyaṃ kṣamaḥ kila
等等。
第三类“见”字的出现则代表了人类语言被动语态从表被动到表状态的派生路线,佛经翻译也可反映出这一具有语言共性的演变。如:
闻佛授我决 世光见饱满。(《正法华经·受记品第九》)< tṛptās sma loka-pradyota śrutvā vyākaraṇam idam
古汉语“见”字式的派生扩展和“见”字的稳定属性很好诠释了语言接触和语言派生引发的两种演变,可视为语言演变的一个缩影,即语言接触带来的外部动因和符合语言共性的内在动因,皆可触发并推动语言的发展演变。当然,外部的接触影响须以内在的结构规则为基础,而仅靠内因有些演变也难以发生,如第二类“见”字式的形成。
二、“将无”重考
接下来,姜南老师从汉语史上“将无”类情态词和语言共性角度重新探讨“将无”一词中冗余的否定语素的来源。“将无”或许并非如朱庆之在《“将无”考》中所言,是佛经翻译对原典梵语否定副词mā的仿造,而是情态词“将”及其引导的推测句内隐性否定语义溢出、转移到表层句法平面的结果,旨在强调说话人的主观意愿,具有类型学意义。
首先是汉语史上的“将无”及其同类词:
【将无/将非/将不】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世说新语·文学》)
【其不/不其】且泣曰:“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 (《左传·宣公四年》)
【得无/得微/得毋/得非】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庄子·盗跖》)
【怕不】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岁。(《儒林外史》第二十六回)
【莫非/莫不/莫不是】夫人曰:“莺已许张珙 。”恒曰“莫非新进张学士否?”(《董解元西厢记》卷7)
【别不是】车停了一会儿,别不是前边出事儿了。(《曹禺选集》)
其次是具有共性特征的否定赘词。无独有偶,否定词的委婉用法不仅在汉语中常见,世界上许多语言(包括梵语)普遍存在用以增强语义和感情色彩的否定赘词。Horn(2010)等学者称之为冗余否定(pleonastic negation),既见于句法层面,如古英语、法语、斯拉夫语中的ne或n-,中古德语中的en或n-,希腊语中的ou,拉丁语中的non,日语中的nai等;也见于构词层面,如英语中的否定前缀un-/de-/dis-(unloosen=loosen; unthaw=thaw)等,是语言共性特征的反映。
曾被认定为“将无”一词来源的梵文否定副词mā也是在由祈愿式、将来式等标识的非实然情态句中失去否定功能、成为否定赘词的。所以确切地说,与“将无”对应的是原典梵语非实然情态中的mā,“将”和“无”分别与“非实然情态”和mā相对应。而这种对应是反映语言共性的类型对应,不存在仿译来源关系。
最后,姜南老师探讨“将无”类情态词的产生机制。从语言类型学角度,冗余否定产生的动因和机制是在一些词语及相关句子的语义结构中包含隐性否定意义,当说话人感到有必要强调否定的意思时,就加上事实上是赘余的否定词。也就是说,为了强调句子中的否定意义,为了让听话人充分理解说话人的否定意图,说话人不惜为否定意义比较隐晦的词语,在句子的相关成分上再另加一个否定成分。一般总是在否定不如意的事情时,这种强调否定才尤为必要(Jespersen1924;沈家煊1999)。强调对不如意的事情的否定,正是为了突出正面的、积极的事情,其语用动因是人类普遍的乐观原则(袁毓林2012)。比如:“差点儿VP”与“差点儿没VP” 、“VP之前”与“没VP之前”等。又如,汉语里含隐性否定的动词:
怎样才能避免今后犯错误 = 怎样才能避免今后不犯错误 我就欠打他一顿了 = 我就欠没打他一顿了 你们一定要小心滑倒 = 你们一定要小心别滑倒 我真后悔买了这件衣服 =我真后悔不该买了这件衣服
姜南老师最后总结说,“将无”类情态词中冗余的否定语素,也是在强烈的感情影响下,多为强调说话人不乐见的主观意愿时,才从幕后走上台前,作为隐性否定意义的词汇实现,表达更加委婉的推测语气。 |